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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竹窗随笔 (摘录版)

  莲池大师著 (点击阅读完整版)

  出世间大孝

  人子于父母,服劳奉养以安之,孝也;立身行道以显之,大孝也;劝以念佛法门,俾得生净土,大孝之大孝也。予生晚,甫闻佛法,而风木之悲已至,痛极终天,虽欲追之,末由也已。奉告诸人,父母在堂,早劝念佛;父母亡日,课佛三年。其不能者,或一周岁,或七七日,皆可也。孝子欲报劬劳之恩,不可不知此。

  为僧宜孝父母

  有为僧不孝父母者,予深责之。或曰:出家既已辞亲割爱,责之则反动其恩爱心矣!曰:恶是何言也?大孝释迦尊,累劫报亲恩,积因成正觉。而梵网云:戒虽万行,以孝为宗。观经云:孝养父母,净业正因。古人有作堂奉母者,担母乞食者,未尝以恩爱累也,奈何于亲割爱矣。而缔交施主,不绝馈遗,畜养弟子,过于骨肉,是无亲而有亲,出一爱而复入一爱也,何颠倒乃尔!且己受十方供养,饱暖安居,而坐视父母之饥寒寥落,汝安则为之。

  世俗许愿

  世人祈求子嗣者,祈延寿命者,祈消疾病者,祈解灾难者,祈取功名者,祈安家宅者,祈益资财者,如是等事,第一不可告许宰杀牲牢之愿。此名恶愿,有业无功,纵得遂心,美好一时,苦报在后。乃至许袍许旛,许造殿堂,许置供器,虽与上之荤祭不同,然大悲平等名佛,正直不偏名神,岂有因贿降福之理乎?纵得遂心,本人命所自致,非许愿力也。据理而论,惟在广作诸善耳。忠君孝亲,怜贫爱老,救灾恤苦,戒杀放生,种种阴骘,种种方便,随力所能,皆力行之,善功所感,理必降祥。倘不遂心,则应归之天命,委之宿缘,不怨不尤,弥加行善而无退悔。

  修行不在出家

  予昔将欲出家,有黄冠语予:“不必出家,只在得好师耳。”予时出家心急,置其语不论。出家后,思彼以延年修养色身为业,得传而留形久住足矣,何必出家。为僧者,欲破惑证智,上求佛果,下化众生,则古德皆舍家离俗而作沙门。又彼若志求金丹大道,亦须出家。则彼之言未为当理。但观今人有未出家前,颇具信心,剃染之后,渐涉世缘,翻成退堕;则反不如居家奉父母、教子孙,得一好师示导正法,依而行之,是如来在家真实弟子,何以假名阿练若为哉?如是,则彼言亦甚有理,又不可不知也。

  莲社

  世有无赖恶辈,假仗佛名,甚而聚众,至谋为不轨。然彼所假,皆云释迦佛衰,弥勒佛当治世,非庐山远师莲社也。远师劝人舍娑婆而求净土,其教以金银为染心之秽物,以爵禄为羁身之苦具,以女色为伐命之斧斤,以华衣美食田园屋宅为堕落三界之坑井,惟愿脱人世而胎九莲,则何歆何羡?而彼假名弥勒者,正以金银爵禄女色衣食田宅诱诸愚民,俾悦而从己。则二者冰炭相反,不可不辩也。然莲社中人,亦自宜避嫌远祸,向所谓宜少不宜多者,切语也。予曾有在家真实修行文劝世,其大意谓凡实修者不必成群作会;家有静室,闭门念佛可也。不必供奉邪师;家有父母,孝顺念佛可也。不必外驰听讲;家有经书,依教念佛可也。不必惟施空门;家有贫难宗戚邻里知识,周急念佛可也。何以故?务实者不务外也。愿为僧者,幸以此普告诸居士。

  念佛鬼敬

  海昌村民某,有老媪死,附家人言平生事,及阴府报应甚悉,家人环而听之。某在众中忽摄心念佛,媪谓曰:“汝常如此,何患不成佛道?”问何故?曰:“汝心念阿弥陀佛故。”问何以知之?曰:“见汝身有光明故。”村民不识一字,瞥尔顾念,尚使鬼敬,况久修者乎?是故念佛功德不可思议。

  诵经杂话

  总戎戚公,素持金刚经。其守越之三江也,有亡卒致梦云:“明当遣妻诣公,乞为诵经一卷,以资冥道。”翌日,果有妇人悲泣求见。诘之,如梦中语。公诺之,晨起诵经。夜梦卒云:“荷公大恩,然仅得半卷,以于中杂“不用”二字。”公思其故,乃内人使侍婢送茶饼,公遥见,挥手却之,口虽不言,心谓不用。次早,闭户诵经。是夜,梦卒谢云:“已获超拔。”此予亲闻于三江僧东林,东林诚笃有道行,不妄语者。忆!诵经僧可不慎欤?!

  以苦为乐

  厕虫之在厕也,自犬羊视之不胜其苦,而厕虫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犬羊之在地也,自人视之不胜其苦,而犬羊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人之在世也,自天视之不胜其苦,而人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推而极之,天之苦乐亦犹是也。知此而求生净土,万牛莫挽矣!

  佛经不可不读

  予少时见前贤辟佛,主先入之言,作矮人之视,罔觉也。偶于戒坛经肆,请数卷经读之,始大惊曰:“不读如是书,几虚度一生矣!”今人乃有自少而壮、而老、而死不一过目者,可谓面宝山而不入者也。又一类,虽读之,不过采其辞,致以资谈柄、助笔势,自少而壮、而老、而死不一究其理者,可谓入宝山而不取者也。又一类,虽讨论,虽讲演,亦不过训字销文、争新竞高,自少而壮、而老、而死不一真修而实践者,可谓取其宝把玩之、赏鉴之、怀之、袖之而复弃之者也。虽然,一染识田,终成道种。是故佛经不可不读。

  布施

  庞居士以家财沉海,人谓:“奚不布施?”士云:“吾多劫为布施所累,故沉之耳。”愚人借口,遂秘吝不施。不知居士为布施住相者解缚也,非以布施为不可也。万行有般若以为导,三轮空寂,虽终日施奚病焉?又凡夫胶著于布施,沉海之举,是并其布施而布施之也,是名大施,是名真施,是名无上施,安得谓居士不施?

  戒杀

  天地生物以供人食,如种种谷、种种果、种种蔬菜、种种水陆珍味。而人又以智巧饼之、饵之、盐之、酢之、烹之、炮之,可谓千足万足,何苦复将同有血气、同有子母、同有知觉、觉痛觉痒、觉生觉死之物而杀食之,岂理也哉?寻常说:“只要心好,不在斋素。”嗟乎!戮其身而啖其肉,天下之言凶心、惨心、毒心、恶心,孰甚焉?好心当在何处?予昔作戒杀放生文劝世,而颇有翻刻此文,不下一二十本。善哉斯世,何幸犹有如是仁人君子在也!

  来生(一)

  今生持戒修福之僧,若心地未明、愿力轻微,又不求净土,是人来生多感富贵之报,亦多为富贵所迷,或至造业堕落者。有老僧摇手不之信。予谓无论隔世,亲见一僧结茅北峰之阴,十年颇著清修;一时善信敬慕,为别创庵,徙居之,遂致沉溺,前所微得俱丧。现世且然,况来生耶!问此为谁?予云:“即老兄是。”其人默然。

  汤厄(一)

  辛丑孟春十日,予随例入浴,失足沸汤中,从踵及股。既而调治乖方,踰两月而后愈。雕备历诸苦,而于苦中,照见平日过咎,生大惭愧,发菩提心。盖平日四大无恙,行坐随意,眠起随意,饮食随意,谈笑随意,不知其为人天大福也。安享此福,无复思念六道众生。且我此一饷安乐时,地狱众生,挫烧舂磨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饿鬼众生,饮铜食血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畜生众生,衔铁负鞍,刀割鼎烹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纵得为人,而饥寒逼迫者,服役疲劳者,疾病缠绵者,眷属分离者,刑罚责治者,牢狱监禁者,征输困乏者,水溺火焚而死者,蛇螫虎啮而死者,含冤负枉而死者,其苦亦不知几许,而我弗知也。自今以后,得一饷安乐,即当思念六道苦恼众生,摄心正意,愿早成道果,普济含识,俾齐生净土,得不退转。刹那自肆,何以上报佛思,而下酬檀信也。励之哉!

  汤厄(二)

  佛言人命在呼吸间,予平日亦常举此以警策大众,而实未尝身亲经历之也。及予之罹汤厄也,方其入浴,身安心泰,洋洋自如,俄而蹈沸釜中,几死矣!其得生者,幸也,龙天救之也。夫为时刹那耳,而死生系焉。命在呼吸,岂不诚然乎哉?则知为僧者,于佛所说以劝他人恒切,而以劝自己或疏,通弊也。予于是大愧大骇而大自戢。

  汤厄(三)

  予平日论到病中做工夫处,亦知毕陵伽婆蹉所谓“纯觉遗身”矣;亦知马大师所谓“有不病者”矣;亦知永嘉所谓“纵遇风刀常坦坦,假饶毒药也闲闲”矣;亦知肇公所谓“四大本空,五蕴非有”矣。及乎足入沸汤,从头简点,痛觉在身,谁是遗身者?我今受病,谁是不病者?锋刀毒药切于肌肤,谁是坦坦闲闲者?四大五蕴实为吾身,实为吾累,谁是本空非有者?乃知平日干慧都不济事。若无定力,甘伏死门,彼口头三昧,只自瞒耳。噫!可不勉欤?!

  汤厄(四)

  予见屠酤之肆,生置鳖鳝虾蟹之属于釜中,而以百沸汤烹之,则谕之曰:“彼众生力弗汝敌,又微劣不能作声耳!若力敌,则当如虎豹啖汝。若能作声,冤号酸楚之声,当震动大千世界。汝纵逃现报,而千万劫中,彼诸众生,不放汝在。汝试以一臂纳沸汤中,少顷而出,则知之矣。”今不意此报乃我当之。因思自少至老,虽不作此业,而无量生来,既宿命未通,安保其不作也。乃不怨不尤,安意忍受,而益勤修其所未至。

  经教

  有自负参禅者,辄云达磨不立文字,见性则休。有自负念佛者,辄云止贵直下有人,何必经典。此二辈人有真得而作是语者,且不必论;亦有实无所得而漫言之者,大都不通教理而护惜其短者也。予一生崇尚念佛,然勤勤恳恳劝人看教。何以故?念佛之说,何自来乎?非金口所宣,明载简册,今日众生,何由而知十万亿刹之外有阿弥陀也?其参禅者,借口教外别传,不知离教而参,是邪因也;离教而悟,是邪解也。饶汝参而得悟,必须以教印证;不与教合,悉邪也。是故学儒者,必以六经四子为权衡;学佛者,必以三藏十二部为模楷。

  广览

  看经须是周遍广博,方得融贯,不致偏执。盖经有此处建立、彼处扫荡,此处扫荡、彼处建立,随时逐机,无定法故。假使只看楞严,见势至不入圆通,而不广览称赞净土诸经,便谓念佛法门不足尚矣!只看达磨对梁帝语,见功德不在作福,而不广览六度万行诸经,便谓有为福德皆可废矣!反而观之,执净土非禅宗,执有为非无为,亦复如是。喻如读医书不广者,但见治寒用桂附而斥芩连,治虚用参耆而斥枳朴,不知芩连枳朴亦有时当用,而桂附参耆亦有时当斥也。是故执医之一方者误色身,执经之一义者误慧命。予尝谓六祖坛经不可使无智人观之,正虑其执此而废彼也。

  念佛

  世人稍利根,便轻视念佛,谓是愚夫愚妇勾当。彼徒见愚夫愚妇口诵佛名,心游千里,而不知此等是名读佛,非念佛也。念从心,心思忆而不忘,故名曰念。试以儒喻:儒者念念思忆孔子,其去孔子不亦庶几乎?今念念思忆五欲,不以为非,而反以念佛为非。噫!似此一生空过,何如作愚夫愚妇耶?而惜乎智可能也,愚不可能也。

  病者众生之良药

  世人以病为苦,而先德云:“病者众生之良药。”夫药与病反,奈何以病为药?盖有形之身,不能无病,此理势所必然。而无病之时,嬉怡放逸,谁觉之者?唯病苦逼身,始知四大非实,人命无常,则悔悟之一机,而修进之一助也。予出家至今,大病垂死者三,而每病发悔悟,增修进,由是信良药之语,其真至言哉!

  六道互具

  六道之中,复有六道。且以人言之:有人而天者,诸国王大臣之类是也。有人而人者,诸小臣,及平民衣食饶足,处世安然之类是也。有人而修罗者,诸狱吏、屠儿、刽子之类是也。有人而畜生者,诸负重力役,恒受鞭挞之类是也。有人而饿鬼者,诸贫穷乞人,啼饥号寒之类是也。有人而地狱者,诸刑戮剐割之类是也。天等五道亦复如是。所以然者,昔因持戒修福,今得人身。而所修戒福有上中下;此三种中复有三种,多多无尽,各随其心,感报不一。经云“一切唯心造”,又观于是尤信。

  神通

  神通大约有三:一报得,一修得,一证得。报得者,福业自致,如诸天皆能彻视彻听,及鬼亦有通是也。修得者,习学而成,如提婆达多学神通于阿难尊者是也。证得者,专心学道,无心学通,道具而通自具,但迟速不同耳;如古今诸祖诸善知识是也。较而论之,得道不患无通,得通未必有道。先德有言:“神通妙用不如阇黎,佛法还须老僧。”意有在矣!试为之喻:世间官人所有爵禄冠服府署仪卫等,若神通然。而亦有三种:其报得者,如功勋荫袭,自然而有者也。其修得者,人力夤缘,古人所恶,不由其道者是也。其证得者,道明德立而位自随之,仲尼云:“学也禄在其中矣!”是也。是三者,胜劣可知也。

  大豪贵人

  世间大豪贵人多从修行中来,然有三等:其一持戒修福,而般若正智念念不忘,则来生虽处高位,五欲具足,而心则时时在道,真所谓有发僧也。其二持戒修福,而般若之念稍疏,则来生游戏法门而已。其三持戒修福,而于般若藐不系念,则来生为顺境所迷,背善从恶,甚而谤佛毁法灭僧者有矣!鞫其因地,则均之修行人耳。而差别如是,来生更来生,其差别又何如也?寒心哉!

  菩萨不现今时

  窃怪今时造业者多,信道者寡,菩萨既度生无已,何不分身示现,化诱群迷?且昔佛法东流,自汉魏以迄宋元,善知识出世,若鳞次然;元季国初,犹见一二;近胡寥寥无闻?如地藏愿度尽众生,观音称无刹不现,岂其忍遗未度之生,亦有不现之刹耶?久而思之,乃知菩萨随缘度生,众生无缘则不能度;喻如月在天上,本无绝水之心,水自不清,月则不现。况今末法渐深,心垢弥甚,菩萨固时时度生,而生无受度之地,是则临浊水而求明月,奚可得乎?

  如来不救杀业

  复次,今时造业,惟杀尤甚。无论四海之广,即此一邑,于一日中所杀生命,牛羊犬豕、鹅鸭鱼鳖,动以千万,其细微者何可胜数!而春秋二时,飨天地,祀鬼神,蒸尝于祖考,报德报功于先圣先贤,牲牷之用,不知其几;而天地不矜,鬼神不怜,祖考不知,先圣先贤不潜为禁止。至于如来,仁覆天地,慈摄鬼神,恩踰祖考,德冠于诸圣贤,何不稍示神通,或俾现受恶报,或令还著本人,则谁不战惧改悔,而漠然若罔闻者,何也?久而思之,乃知今牛羊等,因昔造杀,报在畜生。彼旃陀罗,即前所杀,转为能杀,因缘会遇,始畅本怀,定业使然,无能救者,俟其业尽,然后报息。虽天中天、圣中圣,亦末如之何也已。况宿报甫平,新殃更造,因果相循,吾不知其所终也。且往者莫谏,来者可追。则今断杀因,后无杀果,如来明训,彰如日星,为诸众生而救杀业,不已至乎?

  见僧过

  世有言:“人不宜见僧过,见僧过得罪。”然孔子圣人也,幸人知过;季路贤者也,喜过得闻。何僧之畏人知而不欲闻也?盖不见僧过,为白衣言耳,非为僧言也。僧赖有此,罔行而无忌。则此语者,白衣之良剂,而僧之砒酖矣!悲夫!

  念佛不专一

  予昔在炼磨场中,时方丈谓众云:“中元日当作盂兰盆斋。”予以为设供也。俄而无设,唯念佛三日而已。又闻昔有院主为官司所勾摄,堂中第一座集众救护,众以为持诵也,亦高声念佛而已。此二事,迥出常情,有大人作略,真可师法。彼今之念佛者,名为专修,至于祷寿命则药师经,解罪愆则梁皇忏,济厄难则消灾咒,求智慧则观音文,向所念佛,束之高阁,若无补于事者。不思彼佛寿命无量,况百年寿命乎?不思念彼佛能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,况目前罪垢厄难乎?不思彼佛言:“我以智慧光,广照无央界。”况时人所称智慧乎!阿伽陀药,万病总持;二三其心,莫肯信服。神圣工巧,独且奈之何哉?

  忧乐

  贫者忧无财,慕富人之为乐,而不知富人有富人之忧也。贱者忧无官,慕贵人之为乐,而不知贵人有贵人之忧也。贫者、贱者、富者、贵者,各忧其所不足,慕王天下者以为穷世人之乐,而不知王天下者有王天下之忧也,而犹不知其忧之特甚也,而犹不知其反慕乎群臣百姓之为乐也。呜呼!悉妄也。惟智人能两无忧乐;而住于无忧乐者,亦妄也。非大悟大彻,无自由分。

  种种法门

  譬如王师讨伐,临阵格斗,以杀贼为全胜。而杀贼者或剑或槊,或锤或戟,乃至矢石,种种随用,唯贵精于一技而已。以例学人,则无明惑障,如彼贼人;种种法门,如剑槊等;破灭惑障,如获全胜。是知无论杀具,但取杀贼;贼既杀已,大事斯毕。所云杀具,皆过河筏耳。不务其大,而沾沾焉谓剑能杀人、槊不能杀,岂理也哉?参禅者讥念佛为著相,励行者呵修定为落空,亦犹是也。故经云:“归元无二道,方便有多门。”先德云:“如人涉远,以到为期,不取途中强分难易。”

  般若咒

  般若心经曰:“般若波罗蜜多,是大神咒,是大明咒,是无上咒,是无等等咒。”盖指般若为咒,非指“揭谛揭谛”四句也。今人但知咒属密部,而般若心经显部也,是显部亦咒也,此持咒家所忽焉而不察者也。又“阿弥陀佛”四字,悉皆梵语,使前人不加注释,与大明、准提密部何别?今人但知大明、准提为咒,而弥陀佛名也。是佛名亦咒也,此持咒家所忽焉而不察者也。

  参方须具眼

  为僧于正法之世,惟恐其分别人;为僧于末法之世,惟恐其不分别人也。何也?末世浇漓,薰莸杂处,苟藻鉴不审,决择失真,以是为非,认邪作正,宜亲而反疏之,宜远而反近之,陶染匪人,久而与之俱化,劫劫生生,常为魔侣。参方可弗具眼乎哉叫?!

  人身难得

  一失人身,万劫不复,此语谁不知之?知之而漫不加意,与不知同。昔须达为佛营室,佛视地上蝼蚁,而谓达言:“此蚁毗婆尸佛以来,经今七佛,尚在蚁身。”夫一佛出世,历年甚久,矧日七乎?释迦而后,过五百余万岁而慈氏下生,名第八佛,未知此蚁脱故身否?纵脱蚁身,未知何日当得人身也。今徒见举目世人,比肩相摩,而不知得之之难如是;既得人身,漠然空过,真可痛惜!予之懈怠空过,不能不深自痛惜,而并以告夫同志者。

  事怕有心人

  高峰自叙悟由,而曰:“不信有这般奇特事,事怕有心人故也。”此语彼所自证,真实不虚,学道人所宜谛信。且何名有心?世间一技一艺,其始学不胜其难,似万不可成者,因置不学,则终无成矣;故最初贵有决定不疑之心。虽复决定,而优游迟缓,则亦不成;故其次贵有精进勇猛之心。虽复精进,或得少而足,或时久而疲,或遇顺境而迷,或逢逆境而堕,则亦不成;故其次贵有常永贞固誓不退转之心。高峰“拌一生做个痴呆汉,定要见这一著子明白”,是之谓真有心丈夫也。又古云:“三昧不成,假令筋断骨枯,终不休歇。”又云:“道不过雪窦,不复登此山。”又云:“不破疑团誓不休。”如是有心,何事不办?予甚愧焉,不敢不勉。

  老成然后出世

  古人得意之后,于深山穷谷中,煨折脚铛,潜伏保养;龙天推出,然后不得已而应世。后人渐不如古;然予犹及见作经论法师者,作瑜伽施食法师者,学成而年未盛,尚徐徐待之。比来少年登座者纷如矣;佛法下衰,不亦宜乎!

  杀罪

  孔明藤甲之捷,烧诸洞蛮悉成煨烬,其言曰:“吾虽有功于国,损吾寿矣!”世人咸知杀人为罪矣,而于牛羊犬豕等日就庖厨,则恬然不知怪,宁思薄乎云尔,乌得无罪?礼云:“君无故不杀牛,大夫无故不杀羊,士无故不杀犬豕。”世人咸知杀畜之大者为罪矣,而于虾蚬螺蛤等,一下筷以千百计,则恬然不之怪,宁思薄乎云尔,乌得无罪?噫!据含灵皆有佛性,则蚁与人一也,何厚薄之足云?如其贵欺贱、强陵弱,则人可杀而食也,亦何厚薄之足云?梵网称“凡有命者不得故杀”,其旨深哉!

  祀神不用牲

  杭俗岁暮祀神,大则刲羊蒸豚,次则用猪首鸡鱼之属。予未出家时,持不杀戒,乃易以蔬果;家人虽三尺童子无不愕然,以为必不可。予燃香秉烛,高声白神云:“某甲奉戒不杀。杀生以祭,不惟某甲之过,亦非神之福。然此意某一人独断,其余皆欲用牲,倘神不悦,凡有殃咎宜加予身;若滥无辜,非所谓聪明正直者。”家人犹为予危之。终岁合宅无恙,遂为例。

  宗门语不可乱拟

  古人大悟之后,横说竖说,正说反说,显说密说,一一契佛心印,皆真语实语,非庄生寓言比也。今人心未妙悟,而资性聪利,辞辩捷给者,窥看诸语录中问答机缘,便能模仿,只贵颠倒异常,可喜可愕,以眩俗目,如当午三更,夜半日出,山头起浪,海底生尘,种种无义味语,信口乱发。诸无识者,莫能较勘,同声赞扬。彼人久假不归,亦谓真得:甚至“一棒打杀与狗子吃”,“这里有祖师么,唤来与我洗脚”,此等处亦复无忌惮,往往效嚬。吁!妄谈般若,罪在不原,可畏哉!

  看语录须求古人用心处

  凡看古人语录文字,不可专就一问一答、一拈一颂,机锋峻利,语妙言奇处,以爽我心目、资我谈柄,须穷究他因何到此大彻大悟田地,其中自叙下手工夫,刻苦用心处,遵而行之,所谓“何不依他样子修”也。若但剽窃模拟,直饶日久岁深,口滑舌便,俨然与古人乱真,亦只是剪彩之花、画纸之饼,成得甚么边事?

  学贵精专

  米元章谓学书须是专一于是,更无余好,方能有成。而予闻古之善琴者,亦谓专攻三二曲,始得入妙。斯言虽小,可以喻大。佛言:“制心一处,无事不办。”是故心分两路,事不归一;情专志笃,三昧速成。参禅念佛人不可不知。

  菩萨慈胜声闻

  经云:“声闻人于骂者、害者,或嘿然,或远离。菩萨则不然,更加慈心,爱之如子,方便济度;故远胜声闻,不可为比。”予唯世人恒苦辱之难忍,况不唯忍辱而更慈爱之乎!经又云:“众生无恩于菩萨,而菩萨常欲利益众生。”予唯世人尚有受恩不报,况无恩于己而乃利益之乎!得斯旨者,天下无一人不可与,天下无一人不可化。

  此道

  昔人有言:“虽有驷马以先拱璧,不如坐进此道。”予因是推之:岂惟驷马拱璧,虽王天下,亦不如坐进此道。岂惟王一天下,虽金轮圣王王四天下,亦不如坐进此道。岂惟王四天下,虽王忉利夜摩,乃至王大千世界,亦不如坐进此道也。然昔云此道,指长生久视之道也。兹圆顶方袍,号称衲子,将坐进无上菩提之大道,而反羡人间之富贵者,吾不知其何心也。

  著述宜在晚年

  道人著述,非世间词章传记之比也。上阐先佛之心法,下开后学之悟门,其关系非小。而使学未精,见未定,脱有谬解,不几于负先佛而误后学乎?仲尼三绝韦编,而十翼始成;晦庵临终,尚改定大学诚意之旨。古人慎重,往往若此,况出世语论,谈何容易!青龙钞未遇龙潭,将谓不刊之典,而终归一炬;妙喜初承印证,若遽自满足,焉得有后日事?少年著述,固宜徐徐云尔。

  无子不足忧

  世人以无子为忧,而富贵者忧弥甚。或曰:“不孝莫大于无后,得无忧乎?”予曰:然。古人语意自明,盖谓不娶而无子者,非谓娶而无子者也。娶而无子,奚罪焉?且帝王统驭亿兆,非无力置姬妾也,非无方士奇人进药石也,而有终绝储嗣者,命也,故不足忧也。乃若所忧则有之:多行不义,夺人之有,绝人之后,离人之骨肉,凌虐他人子女为己之婢仆者,种种阴险惨毒,皆无子因也,是则可忧也。不作是因而无子者,命也,非我之咎,故不足忧也。

  后身(一)

  赞西方者,记戒禅师后身为苏子瞻,青草堂后身为曾鲁公,逊长老后身为李侍郎,南庵主后身为陈忠肃,知藏某后身为张文定,严首座后身为王龟龄。其次,则乘禅师为韩氏子,敬寺僧为岐王子。又其次,善旻为董司户女,海印为朱防御女。又甚而雁荡僧为秦氏子桧,居权要,造诸恶业。此数公者,向使精求净土,则焉有此?愚谓大愿大力,如灵树生生为僧。而云门三作国王,遂失神通;百世而下,如云门者能几,况灵树乎?为常人,为女人,为恶人,则展转下劣矣。即为诸名臣,亦非计之得也。甚哉!西方之不可不生也。

  后身(二)

  或谓:“诸师后身之为名臣,犹醒醐反而为酥也,犹可也,为常人则酪矣,为女人则乳矣,乃至为恶人则毒药矣!平生所修,果不足凭仗乎?则何贵于修乎?”是大有说。凡修行人二力:一曰福力。坚持戒行,而作种种有为功德者是也。二曰道力。坚持正观,而念念在般若中者是也。纯乎道力如灵树者置弗论,道力胜福力,则处富贵而不迷;福力胜道力,则迷于富贵,固未可保也。于中贪欲重而为女人,贪嗔俱重而为恶人,则但修福力,而道力转轻之故也。为僧者,究心于道力,宜何如也?虽然,倘勤修道力,而更助之以愿力,得从于诸上善人之后,岂惟恶人,将名臣亦所不为矣。甚哉!西方之不可不生也。

  后身(三)

  韩擒虎云:“生为上柱国,死作阎罗王,荣之也。”不知阎王虽受王乐,而亦二时受苦;盖罪福相兼者居之,非美事也。古有一僧,见鬼使至,问之,则曰迎取作阎王。僧惧,乃励精正念,使遂不至。昔人谓行僧不明心地,多作水陆灵只,虽未必尽然,容有是理。下生犹胜天宫,天且弗为,况鬼神乎?甚哉!西方之不可不生也。

  念佛镜

  道镜、善道二师作念佛镜,以念佛与种种法门对举,皆断之曰:“欲比念佛功德,百千万亿分不能及一。”可谓笃信明辨,大有功于净土矣。独其对禅宗一章,谓观心者,观无生者,亦比念佛功德百千万亿分不能及一,学人疑焉。予以为正四料简所谓有禅无净土者是也。但执观心,不信有极乐净土;但执无生,不信有净土往生,则未达即心即土,不知生即无生,偏空之见,非圆顿之禅也。反不如理性虽未大明而念佛已成三昧者,何足怪乎?若夫观心而妙悟自心,观无生而得无生忍,此正与念佛人上品上生者同科,又谁轩轾之有?

  参究念佛

  国朝洪永间,有空谷、天奇、毒峰三大老。其论念佛,天、毒二师俱教人看念佛是谁,唯空谷谓只直念去亦有悟门。此二各随机宜,皆是也。而空谷但言直念亦可,不曰参究为非也。予于疏钞已略陈之。而犹有疑者,谓参究主于见性,单持乃切往生,遂欲废参究而事单持,言经中止云执持名号,曾无参究之说。此论亦甚有理,依而行之,决定往生;但欲存此废彼则不可。盖念佛人见性,正上品上生事,而反忧其不生耶?故疏钞两存而待择,请无疑焉。若夫以谁字逼气下行,而谓是追究念佛者,此邪谬误人,获罪无量。

  习俗

  先辈云:“习俗移人,贤智者不免。”今一衣一帽、一器一物、一字一语,种种所作所为,凡唱自一人,群起而随之,谓之时尚。或尚坐关,群起而坐关;或尚礼忏,群起而礼忏;群起而背经,群起而持准提,群起而读等韵,群起而去注疏、专白文,群起而斋十万八千僧,群起而学书、学诗、学士大夫尺牍语,靡然成风,不约而合。独于刻心励志,真实参禅念佛者,则有唱而无随,谓之何哉?

  净土难信之法(一)

  浅净土者,以为愚夫愚妇所行道。天如斥之,谓非鄙愚夫愚妇,是鄙马鸣、龙树、文殊、普贤也。故予作弥陀经疏钞,乃发其甚深旨趣;则又以为解此经不宜太深,是毕竟愚夫愚妇所行道也。佛谓此经难信之法,不其然乎?

  净土难信之法(二)

  或谓不宜太深者,此经本浅,凿之使深,故不可。噫!法华以治世语言皆即实相,而此经横截生死,直登不退,宁不及治世语言乎?或又谓此经属方等,疏以为圆,则不可。噫!观经亦方等摄也,智者圆之。圆觉亦方等摄也,圭峰圆之。弥陀经予特以为分圆,何不可之有?佛言难信之法,不其然乎?

  净土难信之法(三)

  华严第十,主药神得念佛灭一切众生病解脱门。清凉疏谓:“趣称一佛,三昧易成;敬一心浓,余尽然矣。况心凝觉路,闇蹈大方者哉?”前数语弘赞专念,后二句入理深谈,谁谓净土浅也?行愿品广陈不可说世界海,不可说佛菩萨功德,临终乃不求生华藏而求生极乐,谁谓净土浅也?圣贤垂训如是,而人自浅之,佛言难信之法,不其然乎?

  念佛不碍参禅

  古谓“参禅不碍念佛,念佛不碍参禅”;又云“不许互相兼带”。然亦有禅兼净土者,如圆照本、真歇了、永明寿、黄龙新、慈受深等诸师,皆禅门大宗匠,而留心净土,不碍其禅。故知参禅人虽念念究自本心,而不妨发愿,愿命终时往生极乐。所以者何?参禅虽得个悟处,倘未能如诸佛住常寂光,又未能如阿罗汉不受后有,则尽此报身,必有生处。与其生人世而亲近明师,孰若生莲花而亲近弥陀之为胜乎?然则念佛不惟不碍参禅,实有益于参禅也。

  即心即佛

  马祖谓即心即佛,大梅领旨,遂安然住山。后复闻非心非佛之说,乃云:“任伊非心非佛,我只是即心即佛。”祖印之曰:“梅子熟也。”世人赏叹梅之妙悟矣!而有二意,不可不辩:直契本原,一信永信,更不为繁名异相之所转移者,是梅子熟也。如其主先入之言,死在句下,担麻而弃金者,其为熟,是熟烂之熟,非成熟之熟也。五千退席,昔人谓之焦芽败种者是也。

  出家(一)

  先德有言:“出家者,大丈夫之事,非将相之所能为也。”夫将以武功定祸乱,相以文学兴太平,天下大事皆出将相之手,而曰出家非其所能,然则出家岂细故哉?今剃发染衣,便谓出家。噫!是不过出两片大门之家也,非出三界火宅之家也;出三界家而后名为大丈夫也。犹未也,与三界众生同出三界,而后名为大丈夫也。古尊宿歌云:“最胜儿,出家好,出家两字人知少。”最胜儿者,大丈夫也。大丈夫不易得,何怪乎知出家两字者少也。

  出家(二)

  人初出家,虽志有大小,莫不具一段好心;久之,又为因缘名利所染,遂复营宫室,饰衣服,置田产,畜徒众,多积金帛,勤作家缘,与俗无异。经称一人出家,波旬怖惧;今若此,波旬可以酌酒相庆矣!好心出家者,快须著眼看破。曾见深山中苦行僧,一出山来,被数十个信心男女归依供养,遂埋没一生,况其大者乎!古谓必须重离烦恼之家,再割尘劳之网,是出家以后之出家也。出前之家易,出后之家难,予为此晓夜惶悚。

  得悟人正宜往生净土

  或问:“某甲向修净土,有禅者曰:“但悟自佛即已,何必外求他佛而愿往生?”此意何如?”予谓此实最上开示,但执之亦能有误。请以喻明:假使有人,颖悟同于颜子,而百里千里之外,有圣如夫子者倡道于其间,七十子三千贤相与周旋焉,汝闻其名,往而见之,未必不更有长处;而自恃颖悟,拒不觐谒,可乎?虽然,得悟不愿往生,敢保老兄未悟在。何者?天如有言:“汝但未悟。若悟,则汝净土之生,万牛不能挽矣!”深矣哉言乎!

  参禅

  僧有恒言曰:“小疑小悟,大疑大悟,不疑不悟。”疑之为言参也。然参禅二字起于何时?或曰:“经未之有也。”予曰有之,楞严云:“当在此中,精研妙明。”又曰:“内外研究。”又曰:“研究深远。”又曰:“研究精极。”非参乎?自后尊宿教人看公案,起疑情,皆从此生也。而言之最为详明者,莫如鹅湖大义禅师。其言曰:“若人静坐不用功,何年及第悟心空?”曰:“直须提起吹毛剑,要剖西来第一义。”曰:“若还默默恣如愚,知君未解做工夫。”曰:“剔起眼睛竖起眉,反覆看渠渠是谁。”如是言之,不一而足,参禅人当书诸绅。虽然,若向语句中推测穿凿,情识上卜度搏量,则又错会所谓用功、所谓剖、所谓反覆看之意矣!则与静坐默默者,事不同而其病同矣!不可不辩。

  亲师

  古人心地未通,不远千里求师问道,既得真师,于是拗折拄杖,高挂钵囊,久久亲近。太上,则阿难一生侍佛;嗣后历代诸贤,其久参知识者,未易悉举。只如慈明老人下二尊宿:一则杨歧,辅佐终世;一则清素,执侍一十三年。是以晨咨暮炙,浃耳洽心,终得其道以成大器。而予出家时晚,又色力羸弱,气不助志,先师为度出家,便相别去;方外行脚,所到之处,或阻机会,或罹病缘,皆乍住而已。遂至今日,白首无知,抱愚守拙。嗟乎!予不能于杏坛泗水,济济多士中作将命童子,而乃于三家村里充教读师。可胜叹哉!

  华严大藏一经

  或问:“经无与华严等者,何谓也?”曰:昔玄奘法师译般若六百卷成,以进御。帝云:“般若如是浩瀚,何不居华严之先?”法师谓:“华严具无量门,般若虽多,乃华严无量门中之一门也。”有僧作数格供经,华严供于最上。一日取诵讫,纳之中格,明晨经忽在上,僧大惊异。盖经之威神所致,亦持经者之精诚所感也。且三藏圣教,独华严如天王,专猘宇内;诸侯公卿大夫百执事,以至兆民,皆其所统驭也。夫孰与之等也?

  儒佛配合

  儒佛二教圣人,其设化各有所主,固不必歧而二之,亦不必强而合之。何也?儒主治世,佛主出世。治世,则自应如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足矣;而过于高深,则纲常伦理不成安立。出世,则自应穷高极深,方成解脱,而于家国天下不无稍疏。盖理势自然,无足怪者。若定谓儒即是佛,则六经论孟诸典,璨然备具,何俟释迦降诞、达磨西来?定谓佛即是儒,则何不以楞严法华理天下,而必假羲农尧舜创制于其上?孔孟诸贤明道于其下,故二之合之,其病均也。虽然,圆机之士,二之亦得,合之亦得,两无病焉,又不可不知也。

  净土不可言无

  有谓唯心净土,无复十万亿刹外更有极乐净土。此唯心之说,原出经语,真实非谬,但引而据之者错会其旨。夫即心即境,终无心外之境;即境即心,亦无境外之心。既境全是心,何须定执心而斥境,拨境言心,未为达心者矣。或又曰:“临终所见净土,皆是自心,故无净土。”不思古今念佛往生者,其临终圣众来迎,与天乐异香幢旛楼阁等,惟彼一人独见,可云自心;而一时大众悉皆见之,有闻天乐隐隐向西而去者,有异香在室多日不散者,夫天乐不向他方,而西向以去,彼人已故,此香犹在,是得谓无净土乎?圆照本禅师,人见其标名莲品,岂得他人之心,作圆照之心乎?又试问汝:临终地狱相现者非心乎?曰:心也。其人堕地狱乎?曰:堕也。夫既堕地狱,则地狱之有明矣,净土独无乎?心现地狱者,堕实有之地狱;心现净土者,不生实有之净土乎?宁说有如须弥,莫说无如芥子。戒之戒之!

  随处净土

  有谓吾非不信净土,亦非薄净土而不往,但吾所往与人异。东方有佛吾东往,西方有佛吾西往,四维上下、天堂地狱,但有佛处,吾则随往;非如天台永明诸求净土者,必专往西方之极乐世界也。此说语甚高、旨甚深、义甚玄,然不可以训。经云:“譬如弱羽,止可缠枝。”则知翮翼既成,身强气茂,方可翱翔霄汉,横飞八方耳,非初发菩提心者所能也。世尊示韦提希十六观法,必先之落日悬鼓以定志西方,而古德有坐卧不忘西向者,岂不知随方皆有佛国耶?大解脱人,任意所之;如其不然,恪遵佛敕。

  四十二章经遗教经

  汉明帝夜梦金人,遗使天竺,得佛经四十二章,此圣教东流入震旦之始也。今以其言近,僧不诵持,法师不升座为人讲演。夫此经言不专近,有远者,有言近而旨远者,人自不察也。又遗教经,乃如来入灭最后之要语,喻人世所谓遗嘱也。子孙昧宗祖创始之来源,是忘本也;子孙背父母临没之遗嘱,是不孝也。为僧者胡弗思也?愚按二经实末法救病之良药,不可忽,不可忽!

  不起念(一)

  李文靖公庭前药栏坏,如不闻见,左右请葺之。公曰:“安可以此事动吾一念乎?”仰山住院,土地神欲一参觐而久不可得。一日师偶入香积,行人有翻坏食器者,师不觉起念云:“信施可惜。”土地神遂得展礼。则师于平日,盖一念不起者矣!故曰:“一念未起,鬼神莫知。”又曰:“离念相者,等虚空界。”而我辈从朝至暮,浮思乱想,层见叠兴,不知其几千万亿,欲超生死、证涅槃,其可得哉?

  不起念(二)

  昔有道者,结庵于溪侧,夜闻窗外云:“明日有戴铁帽子者当替代我。”道者知鬼也。明日将暮,大雨,溪水骤涨,一男子顶釜,冒雨欲渡,道者急止之。至夜,窗外复云:“三年俟候得一人,又为这先生所救,必有以报之。”道者端坐室中,鬼绕室周遍觅之不得,怅怏而去。良由一念不起故也。盖人之所觅者形,而鬼神之所觅者心也,心空而形与之俱空矣。孰曰黄冠无人哉?吾辈当取以自勖。

  惜寸阴

  古谓大禹圣人,乃惜寸阴;至于众人,当惜分阴。而佛言人命在於呼吸。夫分阴之中,有多呼吸,则我辈何止当惜分阴,一刹那一弹指之阴,皆不可不惜也。昔伊庵权禅师,至晚必流涕曰:“今日又只恁么空过,未知来日工夫何如?”其励精若此。予见晨朝日出,则忆伊庵此语,曰:“今又换一日矣!昨日已成空过,未知今日工夫何如?”然予但叹息,未尝流涕,以是知为道之心不及古人远甚。可不愧乎?可不勉乎?

  昼夜弥陀十万声

  世传永明大师昼夜念弥陀十万。予尝试之,自今初日分,至明初日分,足十二时百刻,正得十万;而所念止是四字名号,若六字则不及满数矣!饮食抽解,皆无间断,少间则不及满数矣!睡眠语言,皆悉断绝,少纵则不及满数矣!而忙急迫促,如赶路人,无暇细心切念,细念则不及满数矣!故知十万云者,大概极言须臾不离之意,而不必定限十万之数也。吾恐信心念佛者或执之成病,因举吾所自试者以告。或曰:“此大师禅定中事也。”则非吾所知矣!

  禅宗净土迟速

  一僧专修念佛法门,一僧以禅自负,谓念佛者曰:“汝念佛必待生西方已,见阿弥陀佛,然后得悟;我参禅者,见生便得悟去,迟速较然矣,汝罢念而参可也。”僧莫能决,举以问予。予曰:“根有利钝,力有勤惰,存乎其人,则彼此互为迟速,未可是此而非彼也。喻如二人同趋宝所,一人乘马,一人乘船,同日起程,而到之迟速,未可定也;则利钝勤惰之说也。参禅念佛亦复如是:语其迟,念佛人有累劫莲花始开,参禅人亦有多生勤苦不能见性者矣!语其速,参禅人有当下了悟,不历僧祇获法身,念佛人亦有见生打彻,临终上上品生者矣!古云:“如人涉远,以到为期,不取途中强分难易。””

  禅门口诀(一)

  大藏有“禅门口诀”一书,中所言类多数息法门,而兼之以下视脐轮等语,外签标“智者大师”,而经文下既非大师又非灌顶、章安、荆溪等诸贤所记,不可信也。且大师自有大小止观正文,末后略举治病一门,与此相似,盖防身之小法,非学佛之大道也。乃高题口诀,而借重大师,黄冠道流遂据此以印证己法,乃曰:“此大师亲口密传之秘诀也。”而浅识者,便谓佛法尽在乎是,则其害大矣!岂知禅门亦原无口诀之说乎?不得不辩。

  禅门口诀(二)

  或问禅门信无口诀乎?曰:佛法正大光明,一人演之,而百千万亿人天之所共闻也,何口诀之有?无已,则有一焉:夫一言二言简而义精者,斯之谓诀;连篇累牍,牵枝而引蔓者,非诀也。是故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者,金刚经之口诀也。惟一乘法,无二无三者,法华经之口诀也。成就慧身,不由他悟者,华严经之口诀也。执持名号,一心不乱者,弥陀经之口诀也。是心作佛,是心是佛者,十六观经之口诀也。不此诀之信,而信他诀者,舍墦玙而执碔砆者也。

  施食师

  焰口施食,启教于阿难,盖瑜伽部摄也。瑜伽大兴于唐之金刚智、广大不空二师,能役使鬼神,移易山海,威神之力不可思议。数传之后,无能嗣之者,所存但施食一法而已。手结印,口诵咒,心作观,三业相应之谓瑜伽,其事非易易也,今印咒未必精,而况观力乎?则不相应矣!不相应,则不惟不能利生,而亦或反至害己。昨山中一方外僧病已笃,是晚外正施食,谓看病者言:“有鬼挈我同出就食,辞不往。俄复来云:“法师不诚,吾辈空返,必有以报之。”于是牵我臂偕行。众持挠钩套索云:“欲拽此法师下地。”我大怖,失声呼救,一时散去。”越数日僧死。盖未死前,已与诸鬼为伍矣;向非惊叫,台上师危乎哉!不惟是耳!一僧不诚,被鬼舁至河中欲沈之;一僧失锁衣箧,心存匙钥,诸鬼见饭上皆铁片,遂不得食;一僧晒毡衣未收,值天雨,心念此衣,诸鬼见饭上皆兽毛,遂不得食,各受显报。又一人入冥,见黑房中有僧数百,肌体瘦削,颜色憔悴,似忧苦不堪之状。问之,则皆施食师也。施食非易易事也,信夫!

  出家利益

  古德云:“最胜儿,出家好。”俗有恒言曰:“一子出家,九族生天。”此者赞叹出家,而未明言出家之所以为利益也。岂曰不耕不织,而有自然衣食之为利益乎?岂曰不买宅,不赁房,而有自然安居之为利益乎?岂曰王臣护法,信施恭敬,上不役于官,下不扰于民,而有自然清闲逸乐之为利益乎?古有偈曰:“施主一粒米,大似须弥山,若还不了道,披毛戴角还。”又云:“他日阎老子与你打算饭钱,看你将何抵对?”此则出家乃大患所伏,而况利益乎哉!所谓出家之利益者,以其破烦恼,断无明,得无生忍,出生死苦,是则天上人间之最胜,而父母宗族被其泽也。不然,则虽富积千箱,贵师七帝,何利益之有?吾实大忧大惧,而并以告夫同业者。

  出世间大孝

  世间之孝三,出世间之孝一。世间之孝,一者承欢侍彩,而甘旨以养其亲;二者登科入仕,而爵禄以荣其亲;三者修德励行,而成圣成贤以显其亲。是三则世间之所谓孝也。出世间之孝,则劝其亲斋戒奉道,一心念佛,求愿往生,永别四生,长辞六趣,莲胎托质,亲觐弥陀,得不退转,人子报亲,于是为大。予昔甫知入道,而二亲云亡,作自伤不孝文以伸悲恨。今见在家出家二众中有具庆者,于是倍增感慨,而涕泗交零,稽首顿首以劝。

  伪造父母恩重经

  有伪造二经者,题以父母恩重等言,中不尽同,而假托古译师名。吾友二人各刻其一。二友者,忠孝纯正士也,见其劝孝,而不察其伪也。或曰:“取其足以劝孝而已,似不必辨其真伪。”予曰:“子但知一利,而不知二害。一利者,诚如子言,劝人行孝,非美事乎?故云一利。二害者何?一者素不信佛人见之,则弥增其谤:“佛言如是鄙俚,他经可知矣!”遂等视大藏甚深无上法宝。重彼愆尤,一害也。二者素信佛人,徒具信心,未曾博览内典,见此鄙俚之谈,亦复起疑,因谓谤佛者未必皆非。动彼惑障,二害也。害多而利少故也。况劝孝自有大方便报恩经,及盂兰盆经,种种真实佛说者流通世间,奚取于伪造者?”

  现报(一)

  报有三:一者今生作恶,现生受报。二者今生作恶,第二生受报。三者今生作恶,第二生未报,多生以后受报。惟善亦然。报之迟速,盖各有缘因,但世人见恶者不报,或更昌隆,乃愤愤不平;未知三世之说故也。夫后之二报,人不及见,惟重现报。今姑记现报数事,目击而非传闻者:一人挝笞婢仆,动以百数。一日将一仆系颈东柱、系足西柱,使伸缩无路而痛责不休。其父大怒,遇往解放,而嘱曰:“汝速去,渠若告汝逃亡,我即告渠忤逆。”遂得生还。后此人亦以己子卖与他家,而自身为乡宦守门。又一人平生笞人如官府,后亦受官刑,毙囹圄中。一人中家内室也,妄费无算,后子女灭尽,老无依赖,为人缝补经络。一人贵宦子也,骄奢佚游侈费,不知惭愧,后追逐游僧丐者趁食于诸方。一人毁訾天神无所顾忌,后为村民所欧,得疾身殒。一人辱詈如来及诸贤圣,皆人不忍闻者,俄而客死于外,不得归。一人嗔母不悉委财帛,折其供事观音大士一臂,后走马湖塘,堕落折臂几死。又一人生七女七男,凡生一女,才堕地,即溺杀之,其七男先后相继亦死,男女十四人无一存者,惟老夫老妇相对哭泣而已。又数人出家者,我慢自贤,凡时人或有言论,一概呵以为非,乃复轻藐先哲,妄加毁訾,后俱不寿,或恶疾死;姑记之以警狂傲。

  现报(二)

  或问:“如来神力不可思议,何不使恶人皆现受恶报,而日兢兢焉不敢为恶也;善人皆现受善报,而日孳孳焉倍复为善也?则无为而天下太平矣!胡虑不及此?”嗟乎!报之有迟速,众生业报自然如是,虽大圣不能转速而令迟、扭迟而为速也,惟是盯咛诏告以因果之不虚、酬偿之难逭耳,闻而不信,亦末如之何也已矣!曰:“永嘉云:“了则业障本来空。”,空则何因果酬偿之有?”曰:“汝今了否?”曰:“未了也。”“未了应须偿宿债。”

  念佛人惟一心不乱

  或问:“妙喜云愚人终日掐数珠求净业,念佛果愚人所为乎?”噫!予昔曾辩之矣。妙喜但言愚人终日招数珠求净业,不言愚人终日一心不乱求净业也。又问:“古德偈云:“成佛人希念佛多,念来岁久却成魔。君今欲得易成佛,无念之心不较多。”无念念佛,奈何以有念念佛?”曰:此为散心念佛而不观心者劝发语也,不曰岁久而一心不乱者成魔也。未曾念佛,先忧有念,是犹饥人欲饭,先忧饱胀而不食者矣!又问:“六祖云:“东方人造恶,念佛求生西方。”意旨何如?”曰:六祖言恶人念佛求生,不曰善人念佛一心不乱者求生也。且恶人必不念佛,其有念佛者伪也,非真念也。喻如恶人修十善求天堂,恶人必不修十善,其有修十善者,伪也,非真修也。曾未有善人一心念佛而不生西方者也。又问:“古德云:“舍秽取净,是生死业。”奈何舍娑婆求极乐?”曰:彼言舍秽取净者为生死业,不言一心不乱取净土者为生死业也。子未舍秽,先忧取净,与前之忧有念同矣!又问:“禅宗云:“佛之一字,吾不喜闻。”又云:“佛来也杀,魔来也杀。”则何为念佛?”噫!彼言佛之一字吾不喜闻,不言一心不乱四字吾不喜闻也。彼言佛来也杀,魔来也杀,不言一心不乱来亦杀也。夫归元无二,方便多门,是故归家是一,舟车各行;以舟笑车,以车笑舟,俱成戏论。此理自明,无烦赘语矣。又问:“近有人言:吾不念佛;良由内有能念之心,外有所念之佛,能所未忘,焉得名道?”噫!彼盖以独守空静为道乎?内有能静之心,外有所静之境,不亦能所宛然乎?曷不曰:“一心不乱,则谁能谁所、何内何外也?”吾与尔既修净土,止愁不到一心不乱田地;若一心不乱,任他千种讥万种谤,当巍巍不动如泰山耳,更何疑哉?

  修福

  古有偈:“修慧不修福,罗汉应供薄。修福不修慧,象身挂璎珞。”有专执前之二句者,终日营营,惟勤募化,日吾造佛也,吾建殿也,吾斋僧也。此虽悉是万行之门,而有二说:一则因果不可不分明,二则己事不可不先办。或曰:“果如子言,则佛像湮没,谁其整之?塔寺崩颓,谁其立之?僧饿于道路而不得食,谁其济之?人人惟办己事,而三宝荒芜矣!”曰:不然,但患一体三宝荒芜耳。世间三宝,自佛法入中国以来,造佛建殿斋僧者时时不休,处处相望,何烦子之私忧而过计也。吾独慨夫僧之营事者,其瞒因昧果,不惧罪福,克减常住,藏匿信施者无论矣;即守分僧,而未谙律学,但知我不私用入己则已,遂乃移东就西、将甲补乙,或挪还急债、或馈送俗家;不知砖钱买瓦、僧粮作堂,枉受辛勤,翻成恶报,是则天堂未就、地狱先成,所谓无功而有祸者也。中峰大师训众曰:“一心为本,万行可以次之。则所谓己事先办者也。己事办而作福事,则所作自然当可矣。”至哉言乎!为僧者当铭之肺腑可也。

  附:
  竹窗随笔白话注译(演莲法师注)
  竹窗随笔(原版)(莲池大师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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